从老毛家回来,跟PF兄聊感想。PF说他很沉重,但不是针对意识形态:

脏事实在太多了,要每一个都沉进去,实在是不要活了,所以我是一边听或看,一边告诫自己抽离出来
我还是佩服那些有使命感并将其付诸实践的人,与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太软弱了

我反观自己,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实:我和他的感觉居然完全不一样。在毛家坐着,听政权与黑社会合谋的故事,听权力阶层肮脏争斗的故事,听统治阶层如何恐惧和仓皇的故事,听人们被聪明地或不聪明地操纵利用伤害的故事,欣赏着中国社会这架人肉机器、这座牢笼的结构——却不过感到新奇、偶尔惊讶、间或愤怒片刻,而并没有可以明确意识到的沉重感。

我解释说,大概因为我更多的把自己当作一个寄居者,没有觉得自己必须进入这个社会成为结构中的一分子,有点儿旁观者的姿态。PF就笑我太勒庞、精英意识太重,“小心被人旁观”。

后来一想,这也不对。虽然我在八九年前就曾以“冷眼观察者”自居,但说实话,这篇文章里的装逼宣告自始至终未能兑现。我眼睛非但不冷,反而很热,热到盲目投注关切的地步。我试图与人群保持疏离,但同时又对人们表露出的喜悦与痛楚、温存与冷漠如此敏感。用费斯汀格的理论说,我在这个问题上实际是认知失调的。而我解决失调的办法,多数情况下是在行动上与人们保持距离,坚持自己的冷眼观察视角;但在少数情形中,我又会发生180度的大逆转,充满痛感地控诉那些冷漠或精英的姿态。

该如何面对那些角色分明的人们?有时候,我带着一种过时的本质主义视角,以为他们的“主体性”为特定的社会结构所建构之后,和我这个“边缘人”有本质不同。尽管我可以说这其中没有暗含任何价值判断,但既然认定了他人的异在,其实就是否定了深度沟通的可能。我无法阻止自己对普通人保持一种温情,但有时又会尖刻地自嘲这是一种社会道德规训和“宠物式的温情”的混合体。我努力在人群中寻找所谓“人性”的证据,但没有任何一件事实能让我真正彻底地得到满足。

有时候想,为什么要把自己视作一个边缘人呢?这也许能够回溯到11岁时的一篇日记,那时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个外星生物,因为总觉得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我试图通过模仿融入某些群体,却总是失败。而所有投向我的目光,仿佛都是在打量动物园里的新奇怪兽。那时以为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便能生活在同类中间,但事实证明我在哪里都是个异端。我整夜整夜地在无人的校园里游走,仿佛是寻找自我,其实漫无目的。

我以为哲学能够解决我的问题,便一头钻进西方哲学史,结果却只看到无数双作终极追问的眼睛,而这些追问者又无一例外地扎入语言的陷阱。这段阅读经历非但没有让我更积极,反而让我更颓靡。

于是随便找了一个安身之所,就开始漫不经心的阅读。阅读文字,阅读影像,阅读树木,阅读街道,阅读他人,阅读自己。只有阅读,没有记忆。这样的阅读其实更像是一种等待,等待某个东西某一天突然蹦出来,让我能够如释重负地说“可算找到了”,这就是我自己,这就是我生活的意义。这样的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精神生活如此贫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渐渐滑向主流人群。那种被接纳被认同本来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当时我却体会到一种面临死亡的焦虑感,因为在这种滑动中我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我开始对扑面而来的现实左推右挡,包括试图做一个不被捆绑的自由职业者,包括向家人宣称可能永不立业成家,甚至包括选择这样一个我私底下觉得很不靠谱的考研专业。这些东西,只为那份还在寻找中的微弱希望,那件也许能承载自身本质的不明物。

这期间,萨特的存在观是我阅读过的最积极的东西。他宣称存在先于本质,人应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个时候,从11岁那篇日记算起我已经经历了差不多自己生命一半的存在,而我发现在这一半生命里自己从来都是漫不经心地在做选择。这是一个转折点。但我也并非立即接纳此种说法,而是慢慢地意识到和认同。时至今日,我几乎奉之为至理名言。以上,就是我这边缘人的形成过程。

这样看来,我似乎是无法不旁观。我不仅从来没有真正生活在主流之中,甚至也没有生活在任何一条支流之中。我物质要求不高,经济来源不定,不从属于任何一个明确的利益共同体。我甚至都没有任何特别强烈嗜之若命的爱好,因此连“爱好者”的群体都算不进去。我是一个悬浮在社会网格上空的未完成的存在。

这种未完成并不是一个值得自居的状态。未完成的更深层结构,就是自我统合的艰难。我的想法、立场常常包含矛盾,当我表达的时候,竟会出现“选谁代表我”的问题。我数度翻阅自己写过的所有文字,试图归纳出一个“我”的形象,却从未成功。这样的结果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世界——每一次面对世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前两年我的心态是,不知所措就无所措吧。躲在书斋之中,总能追求得到所谓“思维的乐趣”。然而这两年真的做了回文科生才发现,那些不着情感的“思维”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有源源不绝的乐趣。每一种知识上边,都承载着一份意识形态,等着你接纳利用或质疑批驳。知识背后站着的是人,而不是真理。剥离情感的思维,仅仅是一种枯燥的游戏。一年多下来,“思维的乐趣”越来越不能给我提供做学问的动力,反而让我渐渐再度陷入迷茫。

夜一深,思维就开始没方向地漂浮。虫鸣隐约,远处有沉闷的鞭炮声响。我刚刚把键盘按出声音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到此时的情景曾经发生过,虫鸣、鞭炮、桌上乱七八糟的书、我的坐态和电脑屏幕上的文档,都和印象中的毫无二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Déjà-vu了。算是久违。

我想,在这个关口,在生命快要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年纪,我大概是时候结束旁观生涯了。也许应该对世界投以更热烈的关切。也许应该真的在社会结构中确定一个自己的位置。也许应该从今天开始,用心读书,用命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