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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的深山(续一)

2004 年 02 月 29 日 自我暴露 1 comment

细雨的深山

三、校园
乡村的校园是一个不同于别处的地方。比城镇的街市古旧、寒酸,比周围的乡下清洁、整齐。学校早操时放的广播成为周围农户的晨钟;学校里走出来的戴眼镜、穿西服的老师每被农夫不无敬仰地称为“教书先先”。 山陵中学的校园是用围墙围起了半座不高不矮的山坳,所有的校舍都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山顶上则是一座显眼的方形水塔。这座山坳在周围零乱的山丘中,虽然主色调是一致的墨绿,但间间也透出另一种灰淡与严肃,或者说拘谨。 这里曾是本乡最大的地主王家的府第所在。现在,许多青砖的豪宅成为了学生的教室,而这座山坳也因了这些学生得以继续昔日的煊赫。
围墙中的学生们有组织地扫地、然后焚烧扫在一起的树叶,这使得周一和周三的下午的山坳总是烟雾蒸腾。当然还有做操。每到10点多的时候,操场边的草坡上总是站着几个表情漠然的农夫或表情活泼的孩童,他们自然地站在一个绝好位置,能够越过围墙看到学生做操的齐整场面。
乡村的野性同时也在向校园入侵着。这座苍老的校园有着太多的罅漏。有几段隐匿在树林中的围墙每每要被破毁出一个个大洞,可能是墙外的孩子干的,也可能是墙里的学生干的。有隔绝,就会催生厌倦与好奇,那么自然也就使校园成为了一座围城。
即使围墙被修补好,身手灵巧的农家子弟也自有办法从扎满玻璃屑的围墙顶部轻松越过。若是身材小一些的就更不必担忧了,他们可以从墙脚的排水洞、甚至是干涸的下水道鼠一般地自由穿梭。

在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其实并不生活在校园里:确切的说,他们只是在教室里。他们在教室里或吟诵、或高唱、或听老师的吟诵和高唱,这使得整栋教学楼像了一块巨大的蜂巢。不,蜂巢在外表看起来是骚动的,没有这么坚硬和稳定;所以,确切应该说成是一架巨大的嗡嗡做响的怪物机器——在面对着沙漠一般满是沙子的操场。

四、思考
而冷笙独自一人蹲伏在广阔的沙子上,缓慢地划拉着脚下的松软物,仿佛对面前怪物的存在茫无所知。

他其实是在思考。他常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极为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比如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的价值,比如人是一种怎样的动物,比如世界的末日,比如人是如何地走向死亡…… 他看着操场边缘追逐玩耍的孩童们,十分不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安心……他们难道没有想到自己将来是要死去的吗? 真是幼稚,无知!
他很早就有了一个明确的志向,就是当一个伟大的科学家,通晓世界的一切问题。然后把世界的构造和未来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他们。 这必定会使他们大为惊异,然后,或者会沮丧,或者会迷惑……总之,他们可以立即停止他们自负的徒劳,无论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要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因为这是事实、是真理、是无可反驳的。
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以为当前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就会安静下来,过一种更为高尚的生活。
这样想着,一种类似责任感的东西油然而生。冷笙更加的聚精会神了。

五、暴雨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和闪电一次次地使得黑夜比最轰动的白天还要生机勃发。樟树的枝叶们狂暴地挥舞着如同在愤怒地鞭笞着什么。然而冷笙是在屋内,屋内的空气平静又温和。
然而屋外的狂暴突然之间转移到了家的门上,这比任何的雷击都要暴戾,咚咚咚,仿佛直接击在了冷笙的胸口。父亲不在家,母亲疾风一般地出去了。之后,他在窗沿下听到一阵急骤的,仿佛着了魔似的令人惊悚脚步声。他必须出去,因为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东西正在向这座慌乱的校园降临,躲在屋内无异于坐以待毙。
在楼门处他正好遇到一道煞白的闪电,使整个校园突然清晰地在他面前闪现——出奇的冷峻,古怪的明亮——然后立即坠入茫茫的黑暗中。他知道,打雷时不可以站在大树下,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快速冲出楼前的树群,然后向操场对面有灯光和手电晃动的人群走去。他看到一栋陈旧的楼房此刻成为了废墟。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浑身透湿,披散着头发在暴雨中跟着担架忙乱和哭喊,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跟随;担架上的躯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僵硬,那是她的学生。
整个夜晚就这样如同噩梦般过去。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金色的阳光照在嫩绿的、湿润的草茎上。那座废墟笼罩在雾样的空气中。整个校园也是。

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一切血迹都被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这么沉重的死亡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前发生,并且被自己见证。然而冷笙却没有任何巨大的觉醒,人们也没有任何巨大的觉醒。难道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可以如此的逝去?即使它们的气息,也只能短暂地存留在一些人的念想里,若有若无? 天呵…… 冷笙走在泥泞的废墟里,无限的感伤起来。
“将来我自己的死亡,或者任何所珍重的东西的逝去,恐怕也是不能留下任何意义的吧。”他这样想着,越来越积聚起一种自怜的心情。
自怜,而且还怜惜世间所有的人们。“我们都将各自地死去,这怎么不是一件极悲惨的事情呢。”

细雨的深山

2004 年 02 月 11 日 自我暴露 1 comment

细雨的深山

一、前言
我一直为我与冷笙的关系感到迷惑。他经历了我记忆中所有值得记忆的过程。甚至当我回忆过去的时候,往往几乎不能确定故事的主角是我自己,还是他。另外有一点是:记忆总是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当我试图用想象补充记忆的细节,使其清晰起来时,最后得到的故事往往与我现在的平庸形成明显的不相称,而只有加在他身上才稍显合理。
所以一开始我就预计到,在这篇文章里,我一定常常会因为心虚或者脑力不济等等诸多的原因,而不得不把冷笙搬出来作为我的替身、充当故事的主角。而在后来我进一步发现,作为一个平庸的凡人,要真正诚实地书写生活是多么的困难。这样使得我的故事里,单调的现实往往沦落到一个外壳的地位,一切文字只有依靠想象才能稳稳当当地成立。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或者冷笙——正坐在一列南下的火车上。 车行平稳,两边是电线杆的平原或者挂着塑料袋的枯树。北方的农舍一如前两年的低矮。远处天际正完成从灰、暗红到淡蓝的过渡。右前方的尚辉煌着的夕阳正在奋力地与地平线的浊灰相抗逼。
很快,两边那些干瘦稀落的树林已经像一团团雾一样了。干朗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飘上了一线红云。
火车行得很快,时间亦过得很快,黑夜几乎已经笼过来了。到明天早上,夜幕徐徐退去的时候,冷笙就会看到地平线已经被纷繁的群山挡住。如果向那些群山里走去,会看到水,以及蘸有水雾的树木。
那里就是细雨的深山。

二、回家
冷笙仍然在河岸上走着。这条河岸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行人,满是杂草和灌木。
他担心会不会踩到蛇。他几次跳下堤岸,在河的齐膝的浅水区里淌着走。但许多河段的浅水区有莫测的淤泥(或许会有水蛇或者更可怕的东西),他就只好又回到岸上。
他费力地拨弄挡路的灌木树枝,不时被弹跳的枝杈皮鞭一般地打在脸上。有时这种打击如雨点一样纷至沓来,让他眼前一阵迷糊。
背后的阳光被薄云遮成血红,而且越来越低了;在他的面前形成长而且模糊的、时隐时现的影子。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所有的事物都没有鲜明的亮暗对比,在朦胧的阳光中显得昏昏欲睡;最远处的山脉更是缥缥缈缈,如同一群沉睡的云。
冷笙就在这巨大的淡橙色的睡眠中走着,在他的四周引起一小团的骚动。在他停下来回头观望时,一切就立刻沉寂了。他只是凭着直觉,带着他微微骚动的队伍往下游走去。下游会有一棵大柳树,再往前一点,就能看到那座旧王家祠堂改造的校门,门上有一块斑驳的白色粉壁,上面题写着『山陵中学』的字样。
锈蚀的两扇铁栅栏门被何义和江顺两个拿来坐飞机,一来一去,撞得哐哐作响,这时守门的方贤老人就要颤悠悠出来作徒劳的交涉了。于是两人箭一般地跑开去。 但很快又会箭一般地跑回来。 整个下午三个人就这么不知疲倦地重复游戏着。
他的脚终于又踏上了那粗砺而湿润的水泥道。上坡,然后左拐,最后走到一座六十年代的房子面前。 擦过青黑色的光滑的扶手柱,走上同样湿润的、长有青苔的露天水泥台阶,一步步上去,然后到达一个堆有蜂窝煤和纸箱的走廊。
他家当时就住在走廊的尽头。

(待续)
细雨的深山(续一)

二锅头

2003 年 11 月 16 日 自我暴露 No comments ,

二锅头

1
有阳光。明亮的阳光被树叶,栏杆和白色的墙壁反射,看着心里极暖和。偶尔有微风晃动幼树。 有人缓慢而有节奏地用竹帚清扫落叶,沙,沙,发出时间消磨的声响。
竹帚声音停了,又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风声中嗒嗒嗒,嗒嗒嗒; 远处想起身探个究竟,却因为身在阳光最温和又无风的角落,慵懒而留恋地不舍得动一动。
远处又隐隐听见缓慢敲击的声音。工匠们在拆卸新校舍的脚手架。 午后的校园并无喧闹感,却也没有停滞。
刷着白漆的旧木栏杆被太阳暴晒得干裂松脆,有的灰色木屑终于脱落,随风飘散。

阳光均匀地映射入寝室。在门边高耸的衣柜上,有室友带来的半瓶二锅头。

远处原本不叫远处,这只是他的地址而已。住得久了,就把地址作为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用这个地址,就可以找到他。

2
酒是一样好东西。
啤酒,你喝的是潲水,不是酒;葡萄酒,你喝的是葡萄,不是酒;将果汁倒入酒中,想要缓和酒的烈性,然而此时你喝的是果汁,不是酒。
二锅头才是好酒,去掉了前头的杂质,去掉了后头的杂质,留下中间的最为纯粹,这才是好酒:即使是劣质的二锅头。

3
单车也是一样好东西。骑单车的感觉与飞行十分类似,畅快,没有阻滞。
高一的暑假,远处借了别人的单车,天天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飙行和滑翔,遍历了所有可能的路线。
有一天,他突然地、第一次感到校园的局促。当他再次滑到校门的附近时,一阵难于抑制的探险心理使他倏地一拐,破天荒地独自出了校门。骑过一段砂土路,到了柏油路的国道入口时,他又毅然一踩脚蹬,将自己裹进来往的车流里,向前方繁华的街市驶去!
这件并不需要太大勇气的事情,却让远处感到无尽的新奇和兴奋。
公路延伸到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尽头是绵延的山脉。四周无人,远处可以毫无顾忌地张望。配合着风声,头脑里忽然流过一串男高音的,类似于电视里意大利歌剧的华美旋律——然后,他居然放肆地引吭高唱起来!
很快,镇中心已经到了,远处却仍然在呜噜哇啦地、旁若无人地吼着他的“意大利歌剧”,声音盖过闹市的喧嚣。他双手脱把,得意地让车在人群中穿行。人们各自匆忙,并不惊愕。
四下寻觅,闯入一家音像店,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一盘“世界名曲”。包装精致,却积满灰尘。里面有《命运》,有《蓝色多瑙河》,有《胡桃夹子圆舞曲》,还有《摇篮曲》(其他的就一概不认得了)。

买下,回家,又是一路高歌,似乎从此开始了无穷美好的新生活。

单车如二锅头。音乐如二锅头。

4
现在,却已经是大三了。
二锅头,喝。

……味蕾慢慢麻木了。终于,甘甜从舌根处漫溢出来,充满整个口腔。温热已经遍布了整个胸膛。他想起了那位如同一汪清池一般的美丽女生。
那第一年的夏末,在物理楼和数学楼之间的藤架下,他就看见了那一汪清池。在四围人群的喧嚣中,竟然可以显出空灵和安静。他看到水的柔软弥漫,而那一池清澈上却没有一丝毫的涟漪。
那就是安静。那么安静。啊。

远处猛地灌了一口,被狠狠地呛着了——他其实还不会喝酒呵。

5
冷酒初喝到嘴里,似乎是凄凉的。
酒这东西,其实却是最为温热的,温热得可以溶解胸腹内所有积存的冰结。
该溶解的都溶解了,胸腹内也就空了。
空了多好!所以说,酒这东西真的是好东西,真的是……

——二锅头慢慢地流渗着,挟着更多的温热。

6
帕斯卡尔31岁的时候,忘却了这个世界;除了他的上帝之外,忘却了所有一切。
他“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得流下了眼泪”。
这位物理学和数学的学者、哲学家,从此结束了他的世俗生活,
开始他仅有八年的纯宗教的余生:开始在“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上帝”身边虔诚地快乐。

他竟然就这样忘却了这个世界——头脑如此清晰的他。
二锅头……却不是上帝。

7
醉了,真的醉了。啊,要写酸诗。要为那一汪清池的美丽女生,写酸诗,写……
远处一脸的朦胧,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屏幕。嘴木然地张着,是在费劲地想词;嘴一闭眉一垂,就哗啦地敲起键盘来:

夜莺啊!

你……

你柔和鼓动的翅翼
竟然如此芬芳
比中秋故园的桂树
都要清香
远处从中闻到了童年香醇的记忆
无法自抑地舞蹈啊!
你何至于如此郁闷呢
夜莺啊!

你柔和流转的声音
竟然如此纤暖
比初夏草甸里的细风
都要飘然
远处毕生的等待,却只听闻过一两次
——无法自抑地思念啊!
你何至于如此郁闷呢
夜莺啊!

看俗世里精明的人们
他们多么浑浊
在轻浅处圆熟
在脏腑内浅薄
远处单瘦而粗糙的灵魂,也远远逃离
可是你怎么办啊!
你为何还如此微笑呢
夜莺啊!

远处在漫远地向你呼唤
向你呼唤!
以漫远的自卑和热切
向你呼唤!
远处孑然站立,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呼唤
——你可曾漫远地听到?
我如何才能懂得你呢
夜莺啊!

写完倒下,哭一般地笑起来,想到诗这东西还真不是人写的。然后拉上一角被褥,预备睡去。然而忽然又自觉得清醒了——或许,本来他就没有醉。
轻叹一声,终于还是睡去了。

8
他看到她美丽的眼了。
向这边温和地笑着,仿佛在笑一个早已被戳穿和洞悉的人。
这,这是真实还是虚空呢,他痛切的向往前者,然而——这太不可能了,太不可能了!

夜莺。
当你掠过我的肩头
血痂轰然破碎
过去的一切都漫涌出来了!!

9
为什么总要写夜莺呢,或许是因为远处常常兀自陷落于冷寂的黑夜,并且往往在冷寂的黑夜,过深地渴盼温暖的歌声。那时只需一点点,耳语一般轻的声音,就足以让他感到永生最大的幸福。

十八岁那年的深冬,他写过一篇东西叫“十八岁那夜的逛荡”,要记叙那次雪夜的不归。最终,没有写出来。无法写出来。

记得那一夜,他踏着僵硬的积雪出发。
物理楼前纷乱舞动的乌鸦,在灰暗的天空里不断的“啊!”、“啊!”,如悲伤得写不出诗句的诗人。
无休止,无休止的游荡,如业已死去的魂灵。
十二点了,所有的门都已向他紧闭,所有的暖气都已与他隔绝。
似乎只剩他一个人,对这大地之上的寒阔天空自由呼吸。

他在东门外无人的大街上奔跑,奔跑,奔跑。一直到小西天,再折返回来。在“京师大厦”前面捡到一张纸片,翻开,居然是一张被遗弃的贺卡:
赵××: 祝 生日快乐,万事如意! 张×× ×年×月×日

阔笑在大街上煽起……

……那时,他的夜莺应该在香甜地睡着。心香蕴藉在梦境里,香甜地睡着。
然而也或许,那夜莺的表象仅仅是幻影,从他的想象中生发,最终也将和他曾有过的多数的想象那样,在现实面前显得无比的缥缈和荒唐。

10
他却仍然在快活地想象着。
应该如何称呼她才好呢?夜莺?池水?她的外表远比夜莺好看;池水这样的字眼在她面前也显得太过空洞和简陋。上天让她出现在人间,人间却没有来得及准备适合她的形容词和名词。
阿,应该是个快乐、敏感而含蓄的天使。
她一定曾经疑惑过,甚至曾经有过忧伤,然而因为如此敏感,当她看到清晨氤氲的雾气、慷慨的阳光、草尖上华美的露珠,欢欣又升腾上来,脸上又有灿烂的微笑;而疑惑和忧伤被收藏。

11
人实在是一样最难于应对的物种,他们的熟练总能让你尴尬、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无论你在独处时是多么的自足和得意。所以远处通常采取的策略是——远离不熟悉的人群。如果说人的世界是一圈的盆地,那么远处就是以一种极为阿Q的精神,将自己解放在了山的另一边。
而现在,远处又几乎是无限义勇地从盆地边缘的山头俯掠下来,同时费力地使自己表现得中规中矩、与人们相近,以防被视作怪物。——他做这些,只是为了那一点从那一汪池水中望见自己倒影的可能;望见了倒影,池水却是没有涟漪的。
远处只是个俗人,而且又还是个失败的俗人哪。

12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压断了校园里众多的枝杈,满地狼藉。
然而谁又会说,这是雪的过错呢?
所以那些伤树,仍然执著地举余下的绿叶,为各自身旁的白而柔和的雪做最妥帖的陪衬和最认真的赞美。

13
在听马斯奈的《泰绮丝冥想曲》。
没有人愿意在如此完美的旋律中插入自己粗糙的音符,如同在一幅名画上涂上自己的一笔墨污。远处两年多以来的每一回冲动,都没能抵消这种沉重的负罪感。
如果人间不曾有迁徙,不曾有离合;如果远处能够永远站在不算太远的,像现在那么远的远处,那么,他所期许的最恒久的幸福早已经寻得——他已经彻底地知足。

然而,世间的众生之所以永不能真正平静,不全是因为无常的将来么?这强大冷酷的无常的将来,这可诅咒的无常的将来!它挟持了多少原本甘居远处的灵魂,使他们无奈而又迫切地坠入世俗爱情的枯燥洪流!

这可诅咒的无常的将来……

14
胃中的二锅头还在翻腾,如同万难浇灭的熊熊火焰。远处游荡到物理楼,上网,去天涯论坛。天涯里有一些和远处一样的人,永远那么的执着和认真,认真得让外人觉得可笑。他们的文章正如二锅头一般的直白和浓烈。
……蓦然,他竟看到了她的背影。
不由自主地跟随出去,
跟随出去。
她回头,
四目遥对。顿时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

自己在做什么!远处满心懊悔地顿住,转身逃走,飞一般地在楼的另一面狂奔。
希望世间所有灯蛾赴火的蠢举,在烛的眼里都只是一场毫无痕迹的闹剧。 是的,“闹剧”;不用这样自欺的词语,如何能缓和远处不能止息的自责呢?!

15
一个叫哑孩子的诗人说
天空和大地是一道
永不弥合的伤口
所有飞翔的事物都站在世界的痛处

飞机都在飞向地球
远处还不是在飞向你
那是一条螺旋的弯路
让他在外面久久踟蹰

16
我满身的灰垢
却从未将尘土舔拭
舔拭,是一种造作

我不走得切近
却在最远的远处呼喊
呼喊,是一种生活

17

等脚下的路途
穿过洁净酣畅的瀑布


等俗世的尘土
不再使你呼吸急促

18
已经是黄昏。
暮色浸泡在浊重的霾气里。斜阳显得苍白而柔弱。路灯已经朦胧地亮起。
远处的单车平稳安详地行驶。风吹动他蓬乱的头发。现实的霸道强硬,使他很觉得自己的滑稽。
然而他又是那么强烈的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温和可爱,让他刻骨地留恋。甚至眨眼的瞬间都要担心它们的逝去。
忽然明白,他其实那么的热爱着这个世界;而且其实,还应该热爱这个世界所给他带来的一切,无论是恩赐还是强加。 终于,他做了决定。

对于那令人生畏的俗世,不再做忧郁的逃避,而要做欣然的接受;对于那想象之外的幸福,不再做生怯的遥望,而要做热烈的追求。

对于那可诅咒的无常的将来,远处要如同当年一样,高唱着“意大利歌剧”,踏上愉快得全身叮当作响的飞驰的单车迎接它。
是呵,远处要如同当年一样,高唱着“意大利歌剧”,踏上愉快得全身叮当作响的飞驰的单车迎接她!

19
将引你
作一次生命般漫长的
旅行——

引你爬上城外云蒙山上的烽火台
那边的长城瘦窄而悲凉;
引你攀登高高的山冈,那里每朵美丽的花
必偎依一个古老的死亡

走进这座城市最深的胡同
听颓矮四合院旁蔬菜的叫卖;
走进图书馆旧馆二楼的阅览室
在昏冷的灯光下读取亲切的时代

走进泥泞的集市
听卖鼠药人的喇叭里腐旧的歌曲;
走进细雨的深山
看望坐在门槛上观望远方的老妪

走进你的家乡和我的家乡
礼貌地问候彼此门前树下的蚂蚁;
走进你的小学和我的小学
郑重地抚摩那些时光残存的痕迹

走进空气淡苦的高原
听我沙哑地唱歌;
走进春暖花开的大海
听我懵懂地读诗

……

……最后,旅途的最后
引你在无际的荒漠中
奔走
这时我突然为永世的孤独
颤抖
这时我开始为苍生的谬误
哭吼
这时你温热的手指置在我
胸口

20
不,不,
其实我只想带你去 一个 地方。
远处南方的家乡
层叠有浓绿的山冈,
其中有一座特别高远和宽阔:

那座山上,
风吹草长,
白云蓝天,
牧歌悠扬。

直支翁 节选

2002 年 10 月 26 日 自我暴露 No comments

直支翁 节选

今天校园的热闹达到了顶峰,校庆日终于是到了。温直支想起当年自己报师大的时候也是很受了这的影响的。觉得校庆,该是学生们大大活跃,充分体现出大学的味道的时候。而现在是连志愿队都没去参加,上午在宿舍看人民大会堂的直播,拿一本小说在桌上掩护,这边耳朵虽一直没听出所以然来,还是按着“理论上”的感觉须得听一下。掌握遥控器的王百万却没这样老实,,他似乎早已验定江总书记的话的所有性质,无须再复习,于是江总书记没讲几句他便换台要搜索他的猎物。这样温直支又担负起维护宿舍精神文明建设的责任,起劲大叫“晃,晃,晃”,正义凛然;而即使到了几个内容健康的台,仍然继续捡便宜的“晃”,因为自己的耳朵被晃得麻木,多晃几下也不觉得心虚,这颇有点近于“掩耳盗铃”的道理。轮回到了校庆讲话那台,必然提前噤住不做声,以确保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意愿而招致笑话。

下午便是玩电脑,把那班级主页最后一块工作做完,然后又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总觉得还有,最后还是强命令自己没有,去做别的事。这正如用老家的木灰斗扫地,最后的阶段,无论怎样扫,总会有一线的灰。这时长辈便教导说不用扫了,把这灰大力地摊出去,抹匀让它没有痕迹就行了。温直支小时起初很不乐意听,觉得做事不彻底,心里不舒服,总要反复再反复,最后一点灰用纸片铲起来处理,再最最后的一点点,便用湿湿的小手一抹,尽数粘起,然后将手洗净。这样一来,就极尽完美了。温直支常常感慨那时自己的毅力。

然后居然收到那位Axi的一封很长的回信,称看了他为家乡做的网站,感受到直支的“古道热肠,赤子之心”,话语中称兄道弟,措辞热切,显然是要把温直支作为忘年之交了。温直支想自己长久苦心孤诣修炼人格,虽然过程不令人满意,也居然有一点小小成绩了。于是仔细去研究自己的上一封邮件,却发现大出意料地,这信其实是显得自己像个尴尬的逃兵。于是隐隐想到难道是自己人格原本的魅力?但立马打住不想,怕让自己笑话。回信中,写道“您又何尝不是‘古道热肠,赤子之心’……”温直支其实正在怀疑为何“热肠”就非要像“古道”一般,古道又哪来的“热”;只恨自己没有背足够的成语和古文。然而根据自己“学到就用”的治学宗旨,冒险这样写了发出去。

晚上到九点,温直支在宿舍里被外面晚会的声音搅得心不安宁,又觉得这学期的头一个礼拜又是不令自己满意,明天该作一个新的开始,所以现在要好好地为将来做一下思想上的准备。于是生起一股出去找个阴暗的角落好好思考一番的冲动。嘴上自语道:“我想出去逛一圈”,而目光仍然留恋在电视上,其实看电视也只是看到电视上人影在动,丝毫没有看进去;但因为是吹师大,主观的意识里以为可以增强学习的动力,于是又有了留恋的理由。就这样拖着,到了九点半钟,终于感觉到自己对时间的浪费了,喊一声“偶去也!”,并做出革命雕塑里前进的姿势,将肘往前猛一送。无奈这一送并不能使身体腾空跃起,甚至带来的前冲力也并不能克服地面的摩擦。于是终于只好退直身子恢复常人的走路姿势,灰溜溜跑出去。

路上人仍然很多,一些老校友相搀着,对着学校里的旧建筑发着悠长的感慨。温直支猛然想起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宿舍楼前的鲁迅雕塑,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请他帮忙照相,嘴里颤抖得含混不清的话应该是“这就是我原来的宿舍”!这样想来那老先生一定是要他把宿舍楼照上。而甚不幸的是当时老先生与鲁迅像,宿舍楼正处一条直线上,温直支未想到他的手势竟可以穿透鲁迅而直抵宿舍楼,反满以为老先生与鲁迅先师是旧交,于是压低高度,让二老沉浸在满满当当的红花绿叶中,后面的建筑则不留半点痕迹……这样想到,一股复杂的热流涌上头部,顾自懊悔得不可开交,以为若是自己不在这世上,这般感人的故事就不会遭到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破坏。一时间心神不宁,于是打算在校园里游览一圈,放松一下心情再说。

这时校园里不仅响着晚会的声音,那新辟的“京师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也慵懒地放着那个《永远是朋友》。就是“朋友多了路好走”那首。温直支平常一听这歌就胃里翻腾,如晕车一般。任何歌曲都是通过引导或压迫人的思想以起到它的作用的,而这歌深得要领,一壁教人“以心相许”,“心灵相通”,一壁又逼人研究“路好走”的实用价值,弄的再灵活的大脑也处理不过来,而正如要将人数马分尸,五脏六腑撕裂,凶险无比。虽然基本功有点不足,那“心灵相通”唱得就象两块豆腐腻在一起不留缝隙,而其实一松手就会哧溜一下滑开。

而这广场上的人群,中央的美丽的喷泉都在这慵懒的节奏中显得很配合,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甚至在翩翩起舞。搞的温直支疑心自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排斥效应,于是虚下心来,仔细聆听揣摩。这样过了几分钟,头脑果然晕晕乎乎起来,似乎在摇摇摆摆,走路也合上了着音乐的节奏,在广场上打了半天圈。还是在十点的时候,兜里的古董报时表照例“当”的一响,一下把他震醒,马上想到不好,这音乐里恐怕有迷糊药,自己孤身一人昏死了也没人救,不如及早撒开。于是飞快地逃向教四那边的林荫道,去找个僻静地方安心想事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教二与教四之间的那个大藤架,密布的藤叶把夜光都挡去了大半,里面一定会黑得阴森可怕,大约不会有人敢去罢——然而一去,便看见两个黑影雕塑般相倚在下面的长凳上,简直像是睡着了。温直支想这可以理解,温暖的夜,再配上这边上花草、藤叶发出的清新气味,也的确是他们相倚的好地方。这时他又有了灵感:去旧图书馆前坪的左侧那些长椅处。那里虽有长椅,但地上是灰土,并无花花草草,又无大漠的宏伟的荒凉,属于最无诗意的那种,应该没有什么吸引力。而走过去,远远地便听见几个老先生在大声地谈论国家大事。

温直支颓然走过,想到和平年代的国家大事也实在与那地方相配,难怪三哥郁闷的时候便嚷着要去打越战。到了东门大马路边的草坪处,居然发现有一条极窄、曲折的小路,由灌木笼罩着,几乎难以辨认——然后直通中间的灌木堆。这灌木显然不能将人遮全,但他想若是到了中间,离马路就较远,虽然他可以看见人群熙攘,人们去难以注意到自己——他十分欣赏自己的大胆决策,想自己何时变的这么聪明了。到目的地时,四周果然很安静,他兴奋得不禁放声自语:“呵,终于终于!……”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对劲,低头一看,两个身着夜行衣一般的暗色衣服的人正坐在草地上惊愕地盯着他。温直支绝望地涨红了脸,仓皇逃窜。心里想起动画片里小头爸爸对骑在他背上的大头儿子说的“爱的力量是无穷的”那小头爸爸让儿子一亲,便可以增加走路的体力,奇妙无比。现在看来自己要跟他们比创意也是自不量力了。想偌大一个校园,再想找一个可以耍酷给自己看的地方是没有希望了,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去自习室。而现在又是临近自习室关门,两手空空进去又是显得自己不正常,万一碰上认识的则更不好解释了。那么最后的选择只有厕所了。

在这略带异味的心灵港湾里,温直支本想逼迫自己思考明天是否要六点钟起床去上自习的问题,但怎么也想不清楚。最后索性认定这个问题俗不可耐,转而去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忽然迸出一个绝妙的灵感:觉得自己这一生应该写一部巨长的小说,记录自己生活中一切值得记录的事件,并添油加醋,造出情节感。想来那《桃源岛》里的truman的从小到大的漫长虚幻生活,也能作为电视直播节目供全世界人民观赏;自己原汁原味的生活,又经过了文字的筛选,将来供做自己老时茶余饭后的消闲,总不会很差吧。然后又想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实在跟自己90分的高考语文分数很相配。温直支一直以为写长篇小说是最省肚子里的墨水又能取得最好效果的一件好差使。许多普通零碎的道理,若是写在议论文里,只会招小学以上学历者的笑话,然而在小说里就决然不同:小说里随处是无道理的叙述,正可形成读者对“文学”这东西的印象,然后偶尔出现几句议论的话,便立刻可以使人眼前一亮,从而大赞其有“升华”;如果再隐晦些,让读者需要通过艰苦的思考才能摆脱满页满页文字带来的烦闷心情,这更会让读者对这奋斗的经历体验深刻,满意于自己的智慧与毅力之余自然不会忘了定义此小说有“深刻的隐喻”。

然后又想到如果这小说据实的成分太多,就不能让别人观赏了。这弄得温直支直痛恨自己想象力的可怜。因为虽然按照自己的理想,写东西的目的在于培养自己的品性,但又如果光自己看而不能宣扬出来,这品性似乎就会因为得不到外界的支持而孤独暗淡下去……然而马上觉悟了,痛骂了自己摆脱不了人性的虚荣。

然后又想回《桃源岛》,想到自己这样,岂不是在将人生作为戏来演。但又安慰自己道这“戏”并不是“游戏”,所以自己并未沦落入消极的人生态度。而为了不至于使自己演的失望,需要尤其注重唱戏人所谓“硬功夫”,虽然可能并不能常常用上。温直支甚至产生一种极端的思想,就是毫不顾及表面上的漂亮和观众的脸色,专自练自己的硬功夫,将《第一次亲密接触》里轻舞飞扬的精神发扬光大……这样想起来,心情又舒服了许多,甚至眼睛都闭上了去充分陶醉……然后听见猛的“当!”的一声——十一点又到了。

这时发现明天早上何时起床的具体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呢。遂一本正经地想道专心学习并不应拘泥于一时一事的形式,而应该成为一种好学的精神以及一种思想的习惯。所以这事可先不去管它,但从明天起一定要开始向寝室里最用功的高大哥学习,绝不能再半途而废……

这时已应该回去了。温直支站起身来,对这“心灵港湾”颇为满意,想今天第一次试用便想出了这么伟大的计划;以后一定常来。推开厕位的小门,一阵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把胸膛挺到僵硬——似乎里面灌满的是精神食粮——大步流星地走出楼外。

仰头看天时,天上的星多半在城市特有的紫色天光中暗淡冷漠,余下几颗精神些的,都似乎带了奇异的眼神看自己,仿佛在鉴赏动物园里展览的变异物种。惹的温直支也看着天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