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的深山

三、校园
乡村的校园是一个不同于别处的地方。比城镇的街市古旧、寒酸,比周围的乡下清洁、整齐。学校早操时放的广播成为周围农户的晨钟;学校里走出来的戴眼镜、穿西服的老师每被农夫不无敬仰地称为“教书先先”。 山陵中学的校园是用围墙围起了半座不高不矮的山坳,所有的校舍都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山顶上则是一座显眼的方形水塔。这座山坳在周围零乱的山丘中,虽然主色调是一致的墨绿,但间间也透出另一种灰淡与严肃,或者说拘谨。 这里曾是本乡最大的地主王家的府第所在。现在,许多青砖的豪宅成为了学生的教室,而这座山坳也因了这些学生得以继续昔日的煊赫。
围墙中的学生们有组织地扫地、然后焚烧扫在一起的树叶,这使得周一和周三的下午的山坳总是烟雾蒸腾。当然还有做操。每到10点多的时候,操场边的草坡上总是站着几个表情漠然的农夫或表情活泼的孩童,他们自然地站在一个绝好位置,能够越过围墙看到学生做操的齐整场面。
乡村的野性同时也在向校园入侵着。这座苍老的校园有着太多的罅漏。有几段隐匿在树林中的围墙每每要被破毁出一个个大洞,可能是墙外的孩子干的,也可能是墙里的学生干的。有隔绝,就会催生厌倦与好奇,那么自然也就使校园成为了一座围城。
即使围墙被修补好,身手灵巧的农家子弟也自有办法从扎满玻璃屑的围墙顶部轻松越过。若是身材小一些的就更不必担忧了,他们可以从墙脚的排水洞、甚至是干涸的下水道鼠一般地自由穿梭。

在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其实并不生活在校园里:确切的说,他们只是在教室里。他们在教室里或吟诵、或高唱、或听老师的吟诵和高唱,这使得整栋教学楼像了一块巨大的蜂巢。不,蜂巢在外表看起来是骚动的,没有这么坚硬和稳定;所以,确切应该说成是一架巨大的嗡嗡做响的怪物机器——在面对着沙漠一般满是沙子的操场。

四、思考
而冷笙独自一人蹲伏在广阔的沙子上,缓慢地划拉着脚下的松软物,仿佛对面前怪物的存在茫无所知。

他其实是在思考。他常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极为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比如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的价值,比如人是一种怎样的动物,比如世界的末日,比如人是如何地走向死亡…… 他看着操场边缘追逐玩耍的孩童们,十分不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安心……他们难道没有想到自己将来是要死去的吗? 真是幼稚,无知!
他很早就有了一个明确的志向,就是当一个伟大的科学家,通晓世界的一切问题。然后把世界的构造和未来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他们。 这必定会使他们大为惊异,然后,或者会沮丧,或者会迷惑……总之,他们可以立即停止他们自负的徒劳,无论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要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因为这是事实、是真理、是无可反驳的。
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以为当前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就会安静下来,过一种更为高尚的生活。
这样想着,一种类似责任感的东西油然而生。冷笙更加的聚精会神了。

五、暴雨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和闪电一次次地使得黑夜比最轰动的白天还要生机勃发。樟树的枝叶们狂暴地挥舞着如同在愤怒地鞭笞着什么。然而冷笙是在屋内,屋内的空气平静又温和。
然而屋外的狂暴突然之间转移到了家的门上,这比任何的雷击都要暴戾,咚咚咚,仿佛直接击在了冷笙的胸口。父亲不在家,母亲疾风一般地出去了。之后,他在窗沿下听到一阵急骤的,仿佛着了魔似的令人惊悚脚步声。他必须出去,因为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东西正在向这座慌乱的校园降临,躲在屋内无异于坐以待毙。
在楼门处他正好遇到一道煞白的闪电,使整个校园突然清晰地在他面前闪现——出奇的冷峻,古怪的明亮——然后立即坠入茫茫的黑暗中。他知道,打雷时不可以站在大树下,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快速冲出楼前的树群,然后向操场对面有灯光和手电晃动的人群走去。他看到一栋陈旧的楼房此刻成为了废墟。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浑身透湿,披散着头发在暴雨中跟着担架忙乱和哭喊,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跟随;担架上的躯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僵硬,那是她的学生。
整个夜晚就这样如同噩梦般过去。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金色的阳光照在嫩绿的、湿润的草茎上。那座废墟笼罩在雾样的空气中。整个校园也是。

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一切血迹都被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这么沉重的死亡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前发生,并且被自己见证。然而冷笙却没有任何巨大的觉醒,人们也没有任何巨大的觉醒。难道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可以如此的逝去?即使它们的气息,也只能短暂地存留在一些人的念想里,若有若无? 天呵…… 冷笙走在泥泞的废墟里,无限的感伤起来。
“将来我自己的死亡,或者任何所珍重的东西的逝去,恐怕也是不能留下任何意义的吧。”他这样想着,越来越积聚起一种自怜的心情。
自怜,而且还怜惜世间所有的人们。“我们都将各自地死去,这怎么不是一件极悲惨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