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头脑混乱,心情有些抑郁,觉得自己很糟糕,躲在屋里闭门不出。因为本来寒假计划去看一下镇上的尧帝宫,今天是最后的机会,才决定出去一趟。
皇图岭的街道在熙攘中显得散漫,就像往常一样。我径直穿过集市,走上了一个干燥的水泥坡,向旁边一个坐在水泥板上的老人问路。尧帝宫是不是从这条路走?他欠了欠身,支着仿佛载满苦痛的躯体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个穿牛仔服的少年路过,我走在了他的后面。但是很快他进了路旁的一幢房子,而我站在了交叉小路的中间。旁边有一座破败的土砖屋,上面有褪成白色的字条“皇图岭镇花卉协会”,厅堂里有陈旧的长凳,木椅和一辆摩托车。屋前屋后不规则地摆着一些种有灌木的瓦盆。一个姿势怪异的老头一直在损坏的屋沟旁弯着腰。我从屋前经过,走了几十步,发现前路似乎不大对,所以决定折返向他问路。
我隔着花坛向他询问,他却答非所问,似乎始终听不清楚。于是只好跨过花坛靠近去说话。这才发现他身下什么都没有。他腿脚因疼痛而不能动弹,把自己困在那个地方了。我扶起他。他的身体轻而且绵软;棉衣是灰白色,今天太阳很好,所以衣服是干燥的,只是有些脏。我扶他的右臂,谨慎地牵引他的脚抬出屋沟,然后与他顺着屋沟向门前行进。他的双腿几乎因为疼痛失去控制,重量加在了我的手臂上。以往这些重量应该是加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我们缓慢地前行,划过了一些虬曲的树枝,弄翻了几个碎瓦片,并且碰到了一个底部沾有黄绿液体的黑色胶桶,但两个人始终很平静,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在厅堂里找了一把木椅,费了一些工夫帮他坐下,然后另外找了一把木椅坐到了他的斜对面。此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受到严重的感染,眼眶血红,而且变了形,这让他看起来可能有些骇人。但我反而觉得亲切和自在。我们用不整齐的话语交谈,有一搭没一搭,不流畅,但是很平和。话题不外乎各自的住处,以及来到这里的目的。这种交谈使两个陌生人很缓慢甚至有些艰难地相互接近。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末了,他给我指了对面的一条路。后来我发现他说错了,其实土屋侧边的窄坡就通往尧帝宫。当我得知这一事实时,竟有一股莫名的温暖涌上心头。
我继续问路。因为小时候经常移居,我的方言有些混杂,听起来不太地道。这让我走到任何一个地方与人交谈,都像是一个外地人试图借助本地方言努力模仿当地居民,却总因为不免生硬而露出马脚。我说的话常常使人们愕然或者疑惑。不过现在要好一些,因为我能够作出开朗的样子,并付出足够多的微笑,让一切得到大致的润滑。
我进入尧帝宫的时候,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排球鞋和黑布衫的老头。他是管理员。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是剃了光头,看起来精神很好。他跟我谈起尧帝的典故和这座寺庙的未来。庙里有56根柱子,以表示56个民族,每根柱子上都刻着很多姓名和他们捐款的金额。我来这里,是有意给这座寺庙拍一个纪录片,但现在却兴趣寥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因为我带着目的站在这里,却难以接纳周遭事物的冷漠与枯燥。
有游客进来了。接着又有几个孩子进来。一个十三四岁、面孔清爽的女孩在寺庙里骄傲地骑着自行车,就像在跳芭蕾舞一样。在头脑中很容易就可以给她配上音乐。另外几个孩子结伴四处穿行、窥探、抚摸,不断发出欢声笑语,似乎在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让他们兴奋的事物。寺庙里的塑像比我想象中的大很多。我蹲下身子给最大的一尊拍照,拍完之后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有一个四五岁的大眼睛小女孩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的队伍,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们四目相对,我冲她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我继续端着相机,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后来找到了另一幅可以拍的景象,是两只没有摆放在正确位置的镀铜狮子。我启动相机,却发现相机没电了。在值班室里,游客们正在和管理员聊天,管理员正在谈论他的儿女。他的女儿对他很好,儿子却相反。我探身坐到了他们中间,试图从他们的声音中捕捉更多信息,却一无所获。游客们来自醴陵,他们的话我听不太懂,但看起来他们和管理员谈得有来有往,气氛活跃。
我这时候想起,自己的手机其实也可以拍照,只是效果很模糊,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于是从他们中间抽身离开,拍了那两只镀铜狮子。接着又漫不经心地拍了很多东西。当我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几个孩子都已没了踪影,而游客们可能顾自进了其中一间殿堂祭拜。寺庙的中坪又只剩下我和管理员两个人。阳光是淡白的,四下不再有什么声响。我向他告别,一步步走出去。
回到主街,我发现自己要搭乘的回程班车恰好在马路对面准备掉头,在人流中间迟疑不定。我起初试图迎上前去,然而发现尽管车停滞不前而且车门是开的,我却其实不大容易这样在马路中央上车。这反而会影响交通,增加司机的犹豫。于是身手敏捷地退回路边。到车门接近路沿时,我看到卖票的大婶冲我笑了一下,可见她注意到了我刚才的举动。我很快跳上车,回到了家中。
(正月廿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