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支翁 节选

今天校园的热闹达到了顶峰,校庆日终于是到了。温直支想起当年自己报师大的时候也是很受了这的影响的。觉得校庆,该是学生们大大活跃,充分体现出大学的味道的时候。而现在是连志愿队都没去参加,上午在宿舍看人民大会堂的直播,拿一本小说在桌上掩护,这边耳朵虽一直没听出所以然来,还是按着“理论上”的感觉须得听一下。掌握遥控器的王百万却没这样老实,,他似乎早已验定江总书记的话的所有性质,无须再复习,于是江总书记没讲几句他便换台要搜索他的猎物。这样温直支又担负起维护宿舍精神文明建设的责任,起劲大叫“晃,晃,晃”,正义凛然;而即使到了几个内容健康的台,仍然继续捡便宜的“晃”,因为自己的耳朵被晃得麻木,多晃几下也不觉得心虚,这颇有点近于“掩耳盗铃”的道理。轮回到了校庆讲话那台,必然提前噤住不做声,以确保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意愿而招致笑话。

下午便是玩电脑,把那班级主页最后一块工作做完,然后又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总觉得还有,最后还是强命令自己没有,去做别的事。这正如用老家的木灰斗扫地,最后的阶段,无论怎样扫,总会有一线的灰。这时长辈便教导说不用扫了,把这灰大力地摊出去,抹匀让它没有痕迹就行了。温直支小时起初很不乐意听,觉得做事不彻底,心里不舒服,总要反复再反复,最后一点灰用纸片铲起来处理,再最最后的一点点,便用湿湿的小手一抹,尽数粘起,然后将手洗净。这样一来,就极尽完美了。温直支常常感慨那时自己的毅力。

然后居然收到那位Axi的一封很长的回信,称看了他为家乡做的网站,感受到直支的“古道热肠,赤子之心”,话语中称兄道弟,措辞热切,显然是要把温直支作为忘年之交了。温直支想自己长久苦心孤诣修炼人格,虽然过程不令人满意,也居然有一点小小成绩了。于是仔细去研究自己的上一封邮件,却发现大出意料地,这信其实是显得自己像个尴尬的逃兵。于是隐隐想到难道是自己人格原本的魅力?但立马打住不想,怕让自己笑话。回信中,写道“您又何尝不是‘古道热肠,赤子之心’……”温直支其实正在怀疑为何“热肠”就非要像“古道”一般,古道又哪来的“热”;只恨自己没有背足够的成语和古文。然而根据自己“学到就用”的治学宗旨,冒险这样写了发出去。

晚上到九点,温直支在宿舍里被外面晚会的声音搅得心不安宁,又觉得这学期的头一个礼拜又是不令自己满意,明天该作一个新的开始,所以现在要好好地为将来做一下思想上的准备。于是生起一股出去找个阴暗的角落好好思考一番的冲动。嘴上自语道:“我想出去逛一圈”,而目光仍然留恋在电视上,其实看电视也只是看到电视上人影在动,丝毫没有看进去;但因为是吹师大,主观的意识里以为可以增强学习的动力,于是又有了留恋的理由。就这样拖着,到了九点半钟,终于感觉到自己对时间的浪费了,喊一声“偶去也!”,并做出革命雕塑里前进的姿势,将肘往前猛一送。无奈这一送并不能使身体腾空跃起,甚至带来的前冲力也并不能克服地面的摩擦。于是终于只好退直身子恢复常人的走路姿势,灰溜溜跑出去。

路上人仍然很多,一些老校友相搀着,对着学校里的旧建筑发着悠长的感慨。温直支猛然想起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宿舍楼前的鲁迅雕塑,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请他帮忙照相,嘴里颤抖得含混不清的话应该是“这就是我原来的宿舍”!这样想来那老先生一定是要他把宿舍楼照上。而甚不幸的是当时老先生与鲁迅像,宿舍楼正处一条直线上,温直支未想到他的手势竟可以穿透鲁迅而直抵宿舍楼,反满以为老先生与鲁迅先师是旧交,于是压低高度,让二老沉浸在满满当当的红花绿叶中,后面的建筑则不留半点痕迹……这样想到,一股复杂的热流涌上头部,顾自懊悔得不可开交,以为若是自己不在这世上,这般感人的故事就不会遭到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破坏。一时间心神不宁,于是打算在校园里游览一圈,放松一下心情再说。

这时校园里不仅响着晚会的声音,那新辟的“京师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也慵懒地放着那个《永远是朋友》。就是“朋友多了路好走”那首。温直支平常一听这歌就胃里翻腾,如晕车一般。任何歌曲都是通过引导或压迫人的思想以起到它的作用的,而这歌深得要领,一壁教人“以心相许”,“心灵相通”,一壁又逼人研究“路好走”的实用价值,弄的再灵活的大脑也处理不过来,而正如要将人数马分尸,五脏六腑撕裂,凶险无比。虽然基本功有点不足,那“心灵相通”唱得就象两块豆腐腻在一起不留缝隙,而其实一松手就会哧溜一下滑开。

而这广场上的人群,中央的美丽的喷泉都在这慵懒的节奏中显得很配合,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甚至在翩翩起舞。搞的温直支疑心自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排斥效应,于是虚下心来,仔细聆听揣摩。这样过了几分钟,头脑果然晕晕乎乎起来,似乎在摇摇摆摆,走路也合上了着音乐的节奏,在广场上打了半天圈。还是在十点的时候,兜里的古董报时表照例“当”的一响,一下把他震醒,马上想到不好,这音乐里恐怕有迷糊药,自己孤身一人昏死了也没人救,不如及早撒开。于是飞快地逃向教四那边的林荫道,去找个僻静地方安心想事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教二与教四之间的那个大藤架,密布的藤叶把夜光都挡去了大半,里面一定会黑得阴森可怕,大约不会有人敢去罢——然而一去,便看见两个黑影雕塑般相倚在下面的长凳上,简直像是睡着了。温直支想这可以理解,温暖的夜,再配上这边上花草、藤叶发出的清新气味,也的确是他们相倚的好地方。这时他又有了灵感:去旧图书馆前坪的左侧那些长椅处。那里虽有长椅,但地上是灰土,并无花花草草,又无大漠的宏伟的荒凉,属于最无诗意的那种,应该没有什么吸引力。而走过去,远远地便听见几个老先生在大声地谈论国家大事。

温直支颓然走过,想到和平年代的国家大事也实在与那地方相配,难怪三哥郁闷的时候便嚷着要去打越战。到了东门大马路边的草坪处,居然发现有一条极窄、曲折的小路,由灌木笼罩着,几乎难以辨认——然后直通中间的灌木堆。这灌木显然不能将人遮全,但他想若是到了中间,离马路就较远,虽然他可以看见人群熙攘,人们去难以注意到自己——他十分欣赏自己的大胆决策,想自己何时变的这么聪明了。到目的地时,四周果然很安静,他兴奋得不禁放声自语:“呵,终于终于!……”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对劲,低头一看,两个身着夜行衣一般的暗色衣服的人正坐在草地上惊愕地盯着他。温直支绝望地涨红了脸,仓皇逃窜。心里想起动画片里小头爸爸对骑在他背上的大头儿子说的“爱的力量是无穷的”那小头爸爸让儿子一亲,便可以增加走路的体力,奇妙无比。现在看来自己要跟他们比创意也是自不量力了。想偌大一个校园,再想找一个可以耍酷给自己看的地方是没有希望了,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去自习室。而现在又是临近自习室关门,两手空空进去又是显得自己不正常,万一碰上认识的则更不好解释了。那么最后的选择只有厕所了。

在这略带异味的心灵港湾里,温直支本想逼迫自己思考明天是否要六点钟起床去上自习的问题,但怎么也想不清楚。最后索性认定这个问题俗不可耐,转而去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忽然迸出一个绝妙的灵感:觉得自己这一生应该写一部巨长的小说,记录自己生活中一切值得记录的事件,并添油加醋,造出情节感。想来那《桃源岛》里的truman的从小到大的漫长虚幻生活,也能作为电视直播节目供全世界人民观赏;自己原汁原味的生活,又经过了文字的筛选,将来供做自己老时茶余饭后的消闲,总不会很差吧。然后又想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实在跟自己90分的高考语文分数很相配。温直支一直以为写长篇小说是最省肚子里的墨水又能取得最好效果的一件好差使。许多普通零碎的道理,若是写在议论文里,只会招小学以上学历者的笑话,然而在小说里就决然不同:小说里随处是无道理的叙述,正可形成读者对“文学”这东西的印象,然后偶尔出现几句议论的话,便立刻可以使人眼前一亮,从而大赞其有“升华”;如果再隐晦些,让读者需要通过艰苦的思考才能摆脱满页满页文字带来的烦闷心情,这更会让读者对这奋斗的经历体验深刻,满意于自己的智慧与毅力之余自然不会忘了定义此小说有“深刻的隐喻”。

然后又想到如果这小说据实的成分太多,就不能让别人观赏了。这弄得温直支直痛恨自己想象力的可怜。因为虽然按照自己的理想,写东西的目的在于培养自己的品性,但又如果光自己看而不能宣扬出来,这品性似乎就会因为得不到外界的支持而孤独暗淡下去……然而马上觉悟了,痛骂了自己摆脱不了人性的虚荣。

然后又想回《桃源岛》,想到自己这样,岂不是在将人生作为戏来演。但又安慰自己道这“戏”并不是“游戏”,所以自己并未沦落入消极的人生态度。而为了不至于使自己演的失望,需要尤其注重唱戏人所谓“硬功夫”,虽然可能并不能常常用上。温直支甚至产生一种极端的思想,就是毫不顾及表面上的漂亮和观众的脸色,专自练自己的硬功夫,将《第一次亲密接触》里轻舞飞扬的精神发扬光大……这样想起来,心情又舒服了许多,甚至眼睛都闭上了去充分陶醉……然后听见猛的“当!”的一声——十一点又到了。

这时发现明天早上何时起床的具体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呢。遂一本正经地想道专心学习并不应拘泥于一时一事的形式,而应该成为一种好学的精神以及一种思想的习惯。所以这事可先不去管它,但从明天起一定要开始向寝室里最用功的高大哥学习,绝不能再半途而废……

这时已应该回去了。温直支站起身来,对这“心灵港湾”颇为满意,想今天第一次试用便想出了这么伟大的计划;以后一定常来。推开厕位的小门,一阵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把胸膛挺到僵硬——似乎里面灌满的是精神食粮——大步流星地走出楼外。

仰头看天时,天上的星多半在城市特有的紫色天光中暗淡冷漠,余下几颗精神些的,都似乎带了奇异的眼神看自己,仿佛在鉴赏动物园里展览的变异物种。惹的温直支也看着天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