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已经不可访问的斑驳文学网。哑孩子就是那个写出《我如此渴望飞翔》的哑孩子,老刘当年是其粉丝。四五年后翻阅旧档,无意中发现这篇文章。当初印象不深;现在读到,却被弄得心绪难抑,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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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的那喀索斯
那喀索斯被囚禁在一间地下储藏室里。
实际上,那只是一间地窖,狭小阴冷,弥漫着一股坏洋葱的腐烂气味。最重要的是,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除非地窖的门被打开,半尺宽的光明才可以透进来。但是它到达一个位置就缩回去了,好像抵挡不住从里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时,会有一丝活动的空气从偶尔打开的门溜进来,那喀索斯就抬起眼睛,朝外边望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地窖的墙壁。他克制自己,这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努力。
不要管它了,外边那个仍旧活着的世界。
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他觉得有一根绳子从自己的心里脱落了。他松了口气,开始自如地呼吸,好像周围散布的是青草和泉水的气息,而不是什么洋葱的臭味。他不再看见自己的影子,不再被那个魔鬼引诱,就算是解脱了。黑暗就是自由。如果他能彻底摆脱它,再从这里走出去,他就会过上一种比比皆是的生活,获得和他们一样的幸福。这幸福简单易得,连熏肉店的老板都可以借题发挥地讲上一个下午。
但是,他哭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他在黑暗中抬起手,想去抹掉脸上的泪水。它们流得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滩水,顺着地窖的门缝流出去,然后在阳光下蒸发,无影无踪。如果有一面镜子,他会看着自己,嘲笑他的软弱,但现在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我就要死了。那喀索斯想。
给我一面镜子吧,我只要看见自己!他的心忽然叫起来。
他吓了一跳,捂着脸坐在了地上,知道自己彻底被打败了。影子,这个不死的念头!
他抓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胳膊,但仍止不住那个已经萌生的欲念。
给我一面镜子吧,我就可以活下去!我只要一面镜子,哪怕永远生活在地窖里!他啜泣着,用手去摸索自己的脚趾。它们依然整齐地排列,也许已经快腐臭了。
可是,那喀索斯忘记了,他有时是聪明的,尤其知道如何来防范自己。比如现在,他选择的这间地窖,简直密不透光,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不要说是他的影子。这是他自我驯服的囚笼,世界上不会有比它更牢靠的地方了。
他的囚禁完全出于自愿。所以,我们也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一意求毁灭的人。他试图驯服自己,把自己从影子的诱惑里救出来,变成一个自由的人。自由的人,也许是正常的人,了解怎么在玻璃平面似的世界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滚来滚去地生活。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那样。比如他的邻居,那位熏肉店的老板,就过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
那喀索斯决定向他求救,虽然他厌恶看见他水桶般的身材和一脸油滑的表情,但他决定克制。做出决定对他至关重要。他让自己相信,在别人的生活里,哪怕是最恶俗的生活里,都有他需要的真理。因为他明白无误地知道,按照自己的方式,一路走下去,他就是世人眼中的毁灭,不论引诱着他的是天使还是魔鬼,或者只是自己设想出来的幻影。
你要让自己更关心现实的东西。熏肉店老板说,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喀索斯。
你需要的解救办法是,他转了一下小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观察一头瘸腿的驴子,并在它的一瘸一拐中发现美。哈,发现美!!!他洋洋自得,肚皮随着他的笑声鼓动得像只牛蛙。
你觉得自己很美吗?当然,谁都爱照镜子,这绝对不是个大错误。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摆出一副宽容的神情:但过于迷恋可就是另一回事啦,我们对什么都不能太着迷,这才是生活的真理。
你需要改正自己的错误,克服自己。看,你已经开始了,只要努力,你肯定会很有前途,不要灰心年轻人,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走过弯路呢?改了就好啦!! 他继续说道,充分表达了他的殷殷希望。
我能帮你什么?熏肉店老板最后问道,结束了他的教导。
一间地窖。那喀索斯回答,决定好了将来的一切。
熏肉店老板对他的决定表示由衷的赞赏,并慷慨许诺,等那喀索斯病好后雇他做自己店里的伙计。
那喀索斯打了一个寒噤,但很快恢复了勇气。他想不久后他也可以像熏肉店老板那样侃侃而谈,对人生充满了真知灼见。虽然他知道,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对那个人充满了鄙视,甚至这鄙视也传染给了自己。
他鄙视自己。但他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他要按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哪怕这决定意味着拿绳子把自己捆起来。
最后他心怀感激地离开了熏肉店老板的家,因为他热心诚恳地借给他了一间废弃已经很久的地窖。
从明天起我要住到那里去,直到我完全忘掉它。那喀索斯看着自己在河流里的倒影,悲伤到了极点。那个水中的少年,现在也正满怀忧伤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传说中所说的那么俊美,却有一种自然纯洁的光芒。光源就是他的心,深藏在一个深远幽微的暗处。虽然它变动不居,忽明忽暗,交织着众多的矛盾和冲突,甚至是危险的裂缝和断崖,却能随时积聚起力量,朝着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前进。它从来不怕毁灭。也许还是向往毁灭的,如果是为了自己执迷的目标。
但是那喀索斯只找到了自己。他一天一天留连在河畔,看着水里那个少年的眼睛,不能自拔。对人类来说,那是个秘密的通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要找的最美好的东西,就在它的另一端。但也许那不过是个深渊,能避开它的人是明智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呵,你向往什么呢,那只是个影子!那边什么也没有,甚至连通道都是假的!
那喀索斯责问自己,但每次还是忍不住去看水里那个少年的眼神。它也在责备自己,他竟然和自己一样充满绝望,他望着自己的时候和自己望着他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那喀索斯可怜起它来,为它感到悲伤,可怜的影子,为什么要和我一样呢?
但这是最后的告别了。他已经做出决定,以后不再见它。他在河边徘徊了一会儿,最后望了那个少年一眼,离开了那里。
那喀索斯在黑暗中坐着,度过了很多时日。但他怎么也忘不了一些事情。
一天,路过熏肉店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在兴高采烈地排队。他们那么快乐,那喀索斯想,身不由己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边。他冒充他们,想骗得一点点他们的幸福。可是他罪有应得地没有成功,因为轮到他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在玻璃柜台上的影子。实际上是他的影子看见了他,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转身落荒而逃。他心中那些小小的伎俩,全被他的影子看到了。他嘲笑自己竟然这么虚伪,以为会逃过它的眼睛。他跑回到河边,乞求他的影子原谅他,恢复对他的信任,还像以前一样爱他。他在河畔一直坐到了傍晚。大团的暮色从河的下游飘上来,遮住了水面。他们互相看不见了,他还坐在那里。
那喀索斯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带着他的影子,他穿过人群,如同穿过无人的荒野。有时,在他们之间,他几乎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影子。每当站在水边,他都感到有一股隐隐萌生的力量,越来越强烈。甚至在夜晚,他都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穿着睡衣,顾不得穿上鞋子,一路向河边跑去。他蹲在河边,潮湿的水汽浮上来,裹住他。他大口地喘气,把手放在了冰凉的河水中。在那样的时候,他总是努力克制自己。常常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他突然站起来跑回家去。他跑得很快,好像后边有什么要拉住他。一到家他就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去把门关好。他仰面躺着,眼睛看着敞开的门,不能再动一动。在那个时候那喀索斯就已经想到:我要死了。它在叫我的名字。
但是他还存着一点点的希望。他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开始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影子,但他们都不太在乎,他们有另外在乎的东西。那喀索斯顺着他们的目光寻找,很快就迷乱了。因为他们的眼睛涣散麻木,从来没有专注地看过任何一样事物。真是幸福的秘诀。那喀索斯屈服了,决定第二次背叛他的影子。于是,他去找了他的邻居,向他借一间可以囚禁自己的地窖。
他在黑暗中流着眼泪,终于还是想到了它。开始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愤怒,惊讶它像外边的世界一样还活着。后来他安静下来,像是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兽。他轻轻抚摸它的皮毛,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心。多么任性残暴的心,也有温顺听话的时候。这时,他闻到了臭洋葱的味道,以前他从来没有闻到过。它弥漫在整个地窖里,恶毒地一阵一阵向他袭来。他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好像它们是忽然之间回到他身上的。他觉得它们像地窖的石头一样阴冷生硬。地窖的石头,他终于回过神来:这是一所囚禁他的地窖,而不是别的什么。
当初,是他自己要住到这里的,到现在很多天已经过去了。
他朝地窖锁着的门走去,把鼻子放在了门缝上边。一点点新鲜的空气从那里透进来,有东西在他心里复活了,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眼睛里又涌上了泪水。
他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
他将要从这里出去,并因此获得他的名字。但那是未来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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